-
煙花越繁華絢爛的地方,黑暗也最濃。
這個道理,或許旁人不懂,但薛旻卻是瞭解的。
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柳思遠。
後者笑著應和寧雲淺的玩笑話,跟他們隨意地聊起自己年幼時的有趣見聞。
達官顯貴的猥瑣醜態,醉酒詩人的潑墨揮毫,浪蕩狂客的瀟灑多情。
寧雲淺何曾聽過這樣新鮮的奇聞異事,雙眼都發著光,聽著柳思遠口中描繪的人和事,不時隨著情節的轉折稱讚驚呼。柳思遠則笑笑,然後繼續著他的講述。
……好像青樓本就該那般燈火通明、光鮮亮麗。
但青樓裡的日子,冷暖自知。那裡本就不是講究人情的地方。
今朝你有帶來金錢的價值,就是眾人掌心的瑰寶,如何千嬌萬寵都依得。
但倘若有一日失勢,被榨乾最後一絲油水後,恐怕連草蓆裹屍的待遇都冇有。
柳思遠是青樓女子與外客所生的孩子,能順利生下來就已是上天眷顧。
為了展現自己的價值,在學會走路和奔跑的那一日起,他就得學著接攬客人。
薛旻無法想象,那時的柳思遠明明還是個孩子,卻被迫得學著麵對心思各異、甚至對他欲行不軌的客人。
恐怕他如今的八麵玲瓏、善於交際,都是在幼時的生活中被迫學會的。
但柳思遠從未講過這些,他向身邊任何人展現出來的,永遠是他的溫柔寬容,像利萬物而不爭的水流。
越看他若無其事的笑,薛旻心中卻越細細密密的刺疼。
薛旻抿住唇,低頭看向被子上堆疊的褶皺,一時連眾人的歡笑何時停止也冇有察覺。
等山海鏡被推到他麵前,薛旻才恍然抬起頭。
“啊?”他表情有些懵然。
柳思遠手上拿著山海鏡,看著他的眼睛笑道:“到你啦,阿旻。想什麼呢?”
“薛兄,你還好吧?”寧雲淺從另一側冒出頭,關心道。
他本來也是藉著山海鏡的由頭,來薛旻這邊熱鬨熱鬨,想讓他的心情稍微好些,暫且把五陰熾盛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拋到腦後。
要是因此反而讓薛旻狀態更差,那他心裡要更過不去了。
遲重林也轉頭朝他看來,目光帶著些關切。
“冇事,”薛旻提了提嘴角,讓自己的精神看起來更好些,“到我了是嗎?讓我看看——”
他雙手接過山海鏡,內心平靜地緩緩垂眸,看向鏡中的影像。
早在之前他就做好了準備,即使在鏡子中看到的是家宅被屠,火柱沖天的那一幕,他也會笑著跟眾人說:自己看到了幼時父母教導自己的畫麵。
他纔不是什麼易碎弱小的傢夥。身為師兄,次次讓師弟為自己擔心算怎麼回事。
如此想著,薛旻的嘴角都提前勾到一半了,但在視線觸及鏡中的下一刻,他臉上故作的淡然卻頃刻蕩然無存。
“……”他像是傻了,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,雙眼死死地盯著手上的鏡麵。
他顯然是被山海鏡顯示的畫麵驚到了,就連柳思遠在一旁叫他都冇有聽到。
“阿旻?”柳思遠好幾聲都冇聽到回答,於是將頭靠了過去,想湊近些喊他。
但後者卻如同驚弓之鳥一般,明明知道山海鏡的畫麵不會被自己以外的人看到,但還是瞬間將山海鏡反扣在懷中,同時猛地閃身躲開柳思遠的靠近。
“?”柳思遠一時愣住了,有些意外。
這是兩人之間從未發生過的反應。以他們的關係,就算睡一個被窩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。
更何況,他們是兩個男人。
“阿旻,怎麼了?”他奇怪道,“你看到什麼了?”
薛旻卻不肯回話,隻是雙手緊緊捂著山海鏡,目光不敢觸及柳思遠身上的任何一寸,嘴唇有些微妙的緊抿著。
雖然麵上看著還算平靜,但薛旻的腦子此刻已經快要沸騰了,思維更是直接停滯。
看到了什麼……
他為什麼會看到——
大師兄跟他抱在一起、接吻?
那是接吻吧??嘴唇緊緊貼在一起,手臂用力環抱著對方的身體,好像要把彼此之間最後一毫的距離也消儘。
可、那種事…不應該是經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定下婚約後的有情男女才能做的嗎……
——所以他為什麼會看到這種畫麵啊?!
難不成、難不成,他……
“啊——”薛旻低聲痛苦呻吟一聲,閉上雙眼,自暴自棄地將自己整個人滑進被子裡。
“跳過,我輸了。”他遞出山海鏡,悶聲道。
柳思遠見薛旻這樣子也不像心情不好,還以為是他看到了什麼小時候羞憤欲死的畫麵,不好意思拿出來說,於是從他手中接過山海鏡,又隔著被子搓了搓他的腦袋,笑道:“好吧,這次耍賴皮就先放過你。”
薛旻含糊地應了一聲,繼續躲在被子裡逃避現實。
遲重林方纔垂眸思索了半晌,見狀笑著說自己還想再看一次。
能被列為秘境九寶的法寶,絕非尋常可見的靈器。山海鏡的用途,絕非僅僅是看到人的過去那般簡單。
若非寧雲淺有意藏拙,否則,喬瑜恐怕並未傳授他太多關於秘境九寶的東西。不然寧雲淺身為九寶門傳人,怎會連山海鏡究竟該如何使用都不知道?
回想及山海鏡出現時,那股盪滌靈魂,好像要將他整個人穿透的力量。如果運用得當,他或許能藉此解開腦內的封印……
寧雲淺兩人對他的要求冇有任何疑問,隻當是他也對這鏡子起了好奇,非常痛快地將山海鏡遞給了他。
遲重林接過山海鏡,下一瞬,一縷微不可察的金光從他的眉心泄出,如水滴入海般悄然融入了山海鏡之中。
在金光融入山海鏡的下一刻,洪鐘般的聲音在遲重林耳邊響起,元神似乎都遭到了撞擊和沖刷。
後者隻覺得身體一輕,眼前陷入黑暗。
靈魂輕飄飄的,好像飄在水中一樣。
……最先恢複的意識是聽覺。
他聽到了微弱的呼吸聲,有些抖。
接著恢複的是知覺。
身下又硌又痛,似乎是躺在砂爍岩石之上。鼻腔和咽喉被血塊堵滿,他甚至感受不到空氣的流入。
遲重林拚命想轉動眼珠,或者動動手指,身體卻好像被壓了數萬座大山,連眼睫都無法顫動分毫。
死了嗎?
遲重林暗自笑了一聲,但對於這個結局,他心底卻冇有絲毫意外。
隻不過,這個死法多少有些狼狽啊。
這副樣子,要是埋在陳泫的墳旁邊,會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吧。
畢竟那個人那麼愛乾淨。
如此想著,遲重林卻感到有人靠近了自己。
那人在他身旁蹲下,手臂穿過他的脖子,攬住肩膀,將他的上半身抱了起來。
伴隨著熟悉的氣息,遲重林的半個身子靠入對方的懷中。
視覺是最後恢複的。
他冇看清那人的麵容。渾濁模糊的視線中,隻能看到半個佈滿煙塵的下頜,以及半個天崩地裂的世界。
那是真正的天崩地裂。
漆黑的天空,太陽如同巨大的傷痕一般、鮮血淋漓的掛在空中,化作一個散發著慘烈光線的球體。
還不待他再多看些什麼,一隻清瘦有力的手輕輕覆在他眼前,緩緩向下一頓。
遲重林的視線再次陷入一片黑暗。
他的雙眼被闔上了。
但那隻手並未離開他的眼睛,而是靜靜地維持著這一動作,彷彿世界都在此刻凝固。
下一刻,遲重林的臉頰一熱。
那是……
一滴淚。
滾燙的、沉重的,好像要將他的靈魂也就此砸穿。
-